何为“工匠精神”？

精致、完美、专注、坚持。自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提出之后，“工匠精神”便跃升为最热门的词汇之一。在时装行业中，最能体现工匠精神的莫过于高级定制，它代表着时尚最高水准，指引着整个时装业的技术工艺和设计理念走向。毫不夸张地说，高级定制是皇冠上最美的一颗宝石，是女人的终极梦想，也是设计师的最高荣誉。

在近两百年中，高级定制从诞生发展到顶峰，又迅速衰落，仿佛一块破碎的水晶令人惋惜。然而，这并不是高级定制的最终结局。诚然，拥有“巴黎血统”的高定会员数量在不断缩水，但高定精神和服装定制却以势不可挡之态蔓延到中国乃至世界时尚的各个角落。对于工艺的专注，对于完美的苛求，对于个性的表达，无不迎合了当下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定制，已然迎来新的时代！

常常有人问我：那些离奇古怪的高定时装是在干什么？它究竟有什么价值？因为被问得多了，所以要去思考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在我看来，高定的核心价值就是实验精神。实际上，实验这个词，是从科学中借鉴而来，实验精神在任何领域都有，它的共同特质就是探索。高定中的实验是在已知和未知之间，进行设计的探索、材料的探索、语言的探索以及观念的探索。

与定价更合理、设计更实用的成衣不同，高定售价高昂，设计感鲜明奇特，时时刻刻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提醒人们自己的与众不同和高不可攀。就一般大众看来，时尚不等于艺术，但高级定制任性地与艺术品相提并论，媒体更是一面倒地逢迎，在这一点上，恐怕任何设计师都不敢与高定师叫板。也基于以上这些特点，高定的缔造者们与一般意义上的设计师有不太一样的地方，他们做的不仅仅是设计，而是要产生设计的力度，能从已有服饰语言中延伸出来，制造新的设计。在这种设计的延伸和改变里面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实验性，这才是高定里最重要的部分，实际上是对于自身精神领域的突破。当把高定放到时间隧道里去看时，我们仍旧会被那些标新立异吸引，被征服。如果想知道高级定制究竟如何点化神奇？那么不妨来检阅一下这些盛装面貌下充满实验欲望、寻找未知、永不言输的幕后策划者们。

高定为何要“实验”

回看服装的高定史，本身就是一部充满“实验”的历史。1851年，高定之父Charles Frederick Worth（查尔斯·弗莱德里克·沃斯）经过剪裁实验，成为“公主线”时装的发明者，由此首创了西式女套装，也就是很多书中说的，在伦敦水晶宫世博会上他为盖奇林公司设计的服装崭露头角，获得大奖。Paul Poiret（保罗·波烈）在高定中的实验部分更为强烈，他的设计从已知跳到未来，推翻和打破了以往传统的欧洲紧身服装，提高腰节线，衣裙狭长，较少装饰，解脱了束缚的女性躯体，包含着一种实验的革命性。在今天，已经不会再有人问“为什么摘掉紧身胸衣”这样的问题了，但在当时，Poiret让女性的身体获得舒适与自由，那宽松、简洁的袍服成为一种新文化，它使得身体更具有自省意识，丝丝缕缕都意在实验前卫的减法着装，西方史学家称他为简化造型的“20世纪第一人”。

的确，“实验”始终是在探讨未知的、未出现过的一切可能性，主要担当着冲锋陷阵的角色，用鲜活的智慧铸成新时代的灵魂。这种未知，也包括对事物的重新认识和发现，在原有认识发生改变时，重新尝试另一种可能。Chanel在这方面有明显的优势，她的设计单向度地贴近男装，把现代男装成功地融入女装，甚至比较直接地“拿来”，她设计的针织开衫、套头毛衫、宽松外衣、长裤、水手装，全方位地引用了男装，使男女在视觉上趋于平等，与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和沙文的建筑设计思想同出一辙。今天的女性离开了Chanel创造的现代服装几乎不知道该如何生存，她开辟想象力，不图形式雕琢，不炫耀巧饰，赋予设计以更高层面的意义，解决现代生活的问题，铺平一条现代化的时装道路。她启示现代女性：取悦男性不应是着装的目的，女性的自觉意识才是现代衣生活的准则。
所以，每个举起时代旗帜的高定设计师，在当时，都怀揣实验的精神；他们的高定，在当时，也都可以被称为“实验”的作品。

如果没有Amelia Bloomer（布鲁默夫人）在美国首穿裤装（来自土耳其的灯笼裤样式），我们今天可能还会把宽大的裙裾设想为最理想的形象；如果没有Madeleine Vionnet（玛德利·维奥内）夫人首创的斜裁技术，为高支绸缎添加里衬的实验，就不会有今天满大街的修身礼服；如果没有精通造桥技术的工程师Andre Courriges（安德莱·克莱究）对改变体型比例的实验，就没有今天“迷你裙”的使用；如果没有Christian Dior在50年代对服装“廓形”的实验，女装或许就只有X形和H形，不，X形和H形也是实验出来的，Chanel从“X”到“H”的开始也是想象力的实验。

当然，实验不一定都会成功，也不是所有的实验都能像“花呢套装”那样成为普遍的应用。最初的实验常常是不完美的，就像西班牙设计师Paco Rabanne（帕科·拉巴纳）1966年对新材料的实验（也是他最为经典的12件实验性服装），金属、塑料、纸张、唱片、铝箔、皮革、光纤、巧克力、瓶子和门把手都成了可以穿的材质，但这些硬邦邦的物料最初让人难以接受，与传统服装很不协调，但后来人的进一步实验慢慢地弥补了开始时的缺陷，塑料在今天显然具备了可穿的性能。当最初的实验成为了普遍的认知和着装时，人们又会开始新的实验。
实验美学的捍卫者
“实验”本身是现代美学的一种性质，实验美学不仅是高定的保证，也是高定的动力，这就是我们称其为“实验”的真正意义之所在。一战过后，Chanel用Art Deco取代了复杂的造型，寻找到高定改革的可能性；二战过后，Dior将高定从珠光宝气的俗像推至雅的境界，对高定进行了全新定义。像这样的设计，是最为活跃的，试探、突破和批判的一种“实验”。今日，Balmain、Christian Lacroix、Balenciaga都已退出高定圈，年轻的品牌为了保守“优雅、高贵”的美丽而牺牲掉对实验性的追求，当年百花齐放的鼎盛局面不复存在，只有这两大品牌位处高定金字塔的顶端，既是抗衡的对手，又相惺相惜捍卫着高定大旗，他们是高定实验美学真正的捍卫者。
手工是高级定制引以为傲的关键词，但绝不只是Christian Dior的，因为它始终以廓形作为实验目的。Christian Dior二战后推动的“New Look”,其定制诉求并非只强调复古，也并非一味凸显身材，而秘诀在于充分运用裁剪技巧，精妙的掌握尺寸。紧束的上衣侧重于收紧两肋和胃部，适当的力度收压使得腰肢纤细婀娜，并保持腰以上形体的端庄纤秀，同时会推高乳房，使之饱满圆润，不仅如此，甚至还要根据人体结构分布和走向设计缝线，让紧身衣不会因勒劲而影响身体活动。紧贴身体的部分，面料是弹性适度的高密度编织材料，并辅以棉质衬里、硬衬、塑片等材料，还会沿袭传统意义上成排的扣子或挂钩来连接，并用腰带紧固。从那一刻起，实验性本身开始起作用，也意味着Dior的价值，他与其他设计师不同的地方在高定的廓形实验一面释放出来。历任设计师Yves Saint Laurent、Marc Bohan、Gianfranco Ferre、John Galliano和Raf Simons对Dior高定里“形”的维护与重视，便是如此。

尽管整个20世纪一直有人穿高级定制，许多高定设计师一度受命设计皇室专用的服装，精心制作出可谓最花心思的服装，但“高定”这一词却几乎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销声匿迹。今天再看高定，它成了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人们对它的需求也仅仅是华丽而已。过多的装饰设计，让高定开始只负责“貌美如花”，变得越来越缺少探索，反而是高级成衣做了很多实验性的事情。

直到Karl Lagerfeld的出现，大概没有谁会像他，在彼时代大张旗鼓的打着高定的旗号为其正名。不知从何时起，收购高级手工坊成为了老佛爷内心笃定的事情。现在Chanel拥有12家“文化遗产”级别的高级定制手工坊——LESAGE刺绣坊、Lognon褶皱坊、ACT 3粗花呢坊、Desrues纽扣坊、LEMARIé 羽毛花饰坊、GOOSSENS金银饰坊、UILLET花饰坊、Monte钩针刺绣坊、Maison Michel制帽工坊、Causse手套坊、Barrie Knitwear羊绒手工坊、Massaro鞋履坊——它们大多有上百年的历史，精湛的手工技艺比设计本身还让人倾心。如果你以为这只是在传承手工，那么老佛爷给你的答案却是NO。在他看来，高定从不缺少奢华，但绝不仅限于奢华，以精湛的手艺追求形式的多样化，才是这里面的“内藏玄机”。许多人面对他的高定作品，常常会发出“看不懂”的疑问，因为这些高定装虽然奢华无比，却既没有黄金比例，风格也不那么接地气，以至于每一季经典套装的新造型屡屡被吐槽。只有聚焦看仔细，才发现，斜纹软呢早已被3D打印技术制造、绗缝效果的网格面料替代，那可是老佛爷在装饰材料与当代艺术之间精心实验出来的绝美异型。
“实验”拯救高定的未来

如果说，时装是对潮流极限的挑战，那么，高定就应该是对想象力的探险，它是探讨未来的一种方式，探讨它没被发掘的一切可能。我们衡量高定，衡量高定的创造性都有一个基本的标准，就是要与众不同，要特立独行，设计师即使没有十八般武艺，也必须要有点儿独门秘籍。如何做到独特性，而不是重复性，简单的说，它一定是在强调一种不可替代的实验性。无可置疑，在高级定制再度崛起的呼声中，唯有“实验”才能拯救它的未来。

显然，领先实验设计的高定师，都渴望设计的创新和反叛，使设计内容不局限于某一方面，而不只是华丽的礼服。深受McQueen、Viktor & Rolf等设计大师的影响，荷兰人Iris van Herpen（艾里斯·范·荷本）勇于拿高科技刻印技术做实验，她创作的“獠牙”踝靴和“3D激光烧结”服装似乎并不舒服，但她坚决不赞同“形式服从功能”，反而提醒我们“形式可以改变和完善身体,并影响到情绪”，设计师的好奇心，驱使着人们走向未知的领域，“实验”恰恰是为了寻找改变的可能性，当越来越多的实验被普遍应用，就逐渐积淀成了人类的衣装文明。

因为高定的实验观念不断被开拓，有的设计师利用材料与特定造型相联系的地方，打破服装同生活的界限，因材施艺，探求服装设计材料的无限化。在Viktor & Rolf将精力全部聚焦于高定之后，我们看到的是设计师对综合材料的探索。对于Viktor & Rolf而言，没有任何服装是按照它们已有的外表那样存在的，“Wearable Art”高定系列足以证明设计师对综合材料属性的迷恋，二十套帆布与牛仔制作的“画框”装，在现场被有条不紊地拆装成服装，然后又还原成画作本来的模样，每件服装都蕴含着超现实的怪诞元素，拓展了服装对材质表现的想象力。刚结束不久的2016春夏高定，Viktor & Rolf又给高定服装提供了新语言，立体主义、达达主义等诸流派风格都在白色如立体纸张的服装上进行着轰轰烈烈的演变，拓展着材料本身的视觉形式美。

当然，高定最难的是如何寻求情绪的多种表达，关于高定师的情绪，关于女人的情绪。成衣所不能比的正是这一点，简单点说，就是高定作品与设计师情绪和理念更多地结合在一起。沉寂三年多的John Galliano在2015春夏高定上复出，他成为Maison Margiela的创意总监。海盗爷的拿手好戏便是带着情绪进行创作，支解既定的服装规范，扭曲现有的服装元素，用解构法再造服装的新形态。他的设计作品在特定的环境中极具视觉冲击力，足以构成的想象空间，引发人们的反思。不同的条纹、格子、塑胶、薄纱组合，如视错般拆解的贴袋、门襟、纽扣，打破既成观念的限制，摆脱着一板一眼的世界大同，虽然它们的构成显得支离破解，但却为我们理解高定的实验创作及其带来的各种可能性提供了新鲜的范本。

不得不说，今天很多高定品牌华丽、繁冗且单一，有时高定干脆成了“礼服”的代名词：有的负责飘飘欲仙，如Valentino和Giambattista Valli；有的负责异国情调，如Jean Paul Gaultier和Ulyanna Sergeenko；有的负责坚守宫廷，如Elie saab和Zuhair Murad，有些如Alberta Ferretti Limited Edition和Aouadi又恢复到近世纪的设计形式。坦白说，这样的高定的确早已经失去了鲜明有力的实验态度，是一衶贫瘠，也是一种绝望。假如，高定师重拾旧有的实验精神，展示出造物之奇，高定才会真正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精彩，这样的未来值得期待。
中国高定需要实验精神
近十年来，中国高定设计师的命运在发生改变。可以说，高定设计师正在用极其浓缩的时间和热情追赶着西方，并渐渐折射出“中国高定”的一个缩影：2008年马可“无用之土地”秀在巴黎高级时装周压轴上演；2011年华人设计师殷亦晴跻身巴黎高定永久会员行列；2013年许建树“绣球”高定系列在巴黎展出；2016年郭培受到法国高级时装公会之邀在巴黎发布作品“庭院”。飞速发展的中国定制市场也催生出新生代的高定设计师，张卉山、周翔宇、兰玉等翘楚发挥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人们第一次意识到，曾经高高在上的“高级定制”，在这个世界最大的服装消费与生产国，如今成了行业的重要一环，它的起步和繁荣伴随着经济和国力的运转，虽然目前还不是那么成熟，但这个过程意味着新能量的涌动，我们不再仰望它，开始平视它。

中国高定的崛起引起西方的关注，2015年福布斯评出领衔改变中国形象的12位时装设计师，包括高定师马可、郭培、许建树在内，称“他们的设计风格横跨了传统和现代，不过灵感几乎都来源于中国哲学、中国布料和中华传统，并把这些元素通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确如此，各品牌在“让高定体现传统精神”这一点形成了默契。

马可以“奢侈的清贫”为她的高定注脚，她的手工服饰不是炫技而是“自求简朴”，Le Monde（《法国世界报》）杂志评价她创作了服装雕塑，作品因思考地球生态而极具“实验性且反省性强烈”，贾樟柯受到感染，就“无用”及马可本人拍摄的纪录片《无用》荣获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殷亦晴以褶皱与斜裁见长，她独创出无序的褶皱和宽松的斜裁，带有东方写意的流畅豪放的意境，作品的实验性本身是在起作用的。郭培是本土这一领域的领先者，作品以“中式元素+西式廓形”为特点，通过刺绣、流苏、羽毛以及镶嵌金箔等一系列繁杂的手工提升中国传统技艺的奢华形象。许建树在设计上也采用了类似的策略，喜欢呈现华丽的东西，为范冰冰出席戛纳电影节设计的一袭“龙袍”成了全球有目共睹的佳作。

中国高定就这样一下子摆到了世人的面前，中国的高定设计师不断地开始参与到全球时尚话题中，他们借助传媒让人们开始谈论自己、谈论自己的作品。爱马仕欣赏蒋琼耳那份传承几乎要失传的中国手工艺的决心，以及她静心宁神慢工出细活的手工态度，早已把“上下”品牌纳入旗下。去年4月，宁波太平鸟正式收购巴黎高定品牌Alexis Mabille(艾历克西斯·马毕)，加入太平鸟后设计师有倾向性地把中国式的浓烈艳色融入到作品中。中国进入21世纪以来源源不断的成功，带动了高定的发展和自我完善。

值得思考的是，中国高定并不能只靠财团的帮助和中国元素的注入便会成功，中国高定在今天还是比较初级，在这个初级阶段强调实验性是非常必要的过程。西方的实验精神对中国高定有极为重要的影响，因为中国的传统精神注重圆融，更多的是追随意趣，而不是探究设计里的实验和各种新的可能，缺乏这一点，就不会有真正设计语言上的思考和革新。

实验精神同样为挖掘传统提供了一个契机。中国设计师对本土文化一直是贯彻始终的，传统存在每个人的骨血里，这种认同和感受力非常强。但针对设计，要把传统看做是一个后台，做到自由出入于传统和未来之间，具体说，就是获得传统的那种精神，通过实验，进行当代的转化。今天的设计多了很多欲望，缺了一种精神，以至于状态散乱，作品里有形无神，传统技艺泛滥，先工艺而后精神，找不到在当代的归属感。假设未来的年轻设计师不再拘泥于中国元素，具有高度原创性，通过传统的中国手工艺和现代设计结合，作品中只留下中国的“神”，这样的未来将更加值得期待。